魯迅的話

魯迅
魯迅,1930

當我沉默的時候,我覺得很充實,當我開口說話,就感到了空虛。

從來如此,便對么?

中國大約太老了,社會上事無大小,都惡劣不堪,像一隻黑色的染缸,無論加進什麼新東西去,都變成漆黑。可是除了再想法子來改革之外,也再沒有別的路。我看一切理想家,不是懷念『過去』,就『是希望將來』,而對於『現在』這一個題目,都繳了白卷,因為誰也開不出藥方。所有最好的藥方即所謂『希望將來』的就是。

我獨不解中國人何以於舊狀況那麼心平氣和,於較新的機運就這麼疾首蹙額;於已成之局那麼委曲求全;於初興之事就這麼求全責備?

勇者憤怒,抽刃向更強者;怯者憤怒,卻抽刃向更弱者。

貪安穩就沒有自由,要自由就要歷些危險。只有這兩條路。

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,譬如你說,這屋子太暗,須在這裡開一個窗,大家一定不允許的。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來調和,願意開窗了。

群眾,尤其是中國的——永遠是戲劇的看客。犧牲上場,如果顯得慷慨,他們就看了悲壯劇;如果顯得觳觫,他們就看了滑稽劇。北京的羊肉鋪常有幾個人張嘴看剝羊,彷彿頗為愉快,人的犧牲能給他們的益處,也不過如此。而況事後走不幾步,他們並這一點也就忘了

不在沉默中爆發,就在沉默中滅亡。

哀其不幸,怒其不爭。

墨寫的謊言掩蓋不了血寫的事實。

一見短袖子,立刻想到白臂膊,立刻想到全裸體,立刻想到生殖器,立刻想到性交,立刻想到雜交,立刻想到私生子。中國人的想像唯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。

黑漆漆的,不知是日是夜。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。
獅子似的凶心,兔子的怯弱,狐狸的狡猾,……

我翻開歷史一查,這歷史沒有年代。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「仁義道德」幾個字,我橫豎睡不著,仔細看了半夜,才從字縫裡看出來,滿本上都寫著兩個字「吃人"!

我想:希望本是無所謂有,無所謂無的。這正如地上的路;其實地上本沒有路,走的人多了,也便成了路。

無情未必真豪傑,憐子如何不丈夫。

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,但能夠為錢而賣掉

在人人說假話的年代講真話;在人人麻木的年代擁有充實的心靈。

讀死書是害己,一開口就害人。

群眾,——尤其是中國的,——永遠是戲劇的看客。

做奴隸雖然不幸,但並不可怕,因為知道掙扎,畢竟還有掙脫的希望;若是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,讚歎、陶醉,就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。

中國一向就少有失敗的英雄,少有韌性的反抗,少有敢單身鏖戰的武人,少有敢撫哭叛徒的弔客;見勝兆則紛紛聚集,見敗兆則紛紛逃亡。

面具戴太久,就會長到臉上,再想揭下來,除非傷筋動骨扒皮。

有時也覺得寬恕是美德,但立刻也疑心這話是怯漢所發明,因為他沒有報復的勇氣;或者倒是卑怯的壞人所創造,因為他貽害於人而怕人來報復,便騙以寬恕的美名。

我家門前有兩棵樹,一棵是棗樹,另一棵也是棗樹。